一位營養不良,工作壓力沈重的瘦弱藝術家,生下了一個瘦小的早產兒,開始了藝術世家的第三代。
雖然生活困頓異常,迎接她的是畫室為家,書畫滿牆。加上父親的詩畫琴音,日日沈浸藝術與音樂,精神世界十分豐富。
才一歲大的她,就已趴在畫家外公懷裡畫方格,畫圓圈,畫方形。
長大了些,沒有什麼玩具,她就在母親釘的小桌小椅上,一紙一筆,看著母親天天畫畫,她也跟著塗塗抹抹。
母親買菜回來,大家把桌上的蔬菜、水果先「借」來畫,畫完雖不新鮮,但總算可以吃了。
生活縱然困頓,兒時的成長,總因母親對色彩的敏銳,觀察的入微,藝術家活躍的靈感,天馬行空的巧思,編織了繽紛的回憶。母親能用自己的衣服,親手改成身上的衣服,和弟弟、妹妹一字排開,就像真善美裡的孩子一樣神氣。有蝴蝶結的裙子,是兩位小朋友手拉手去郊遊,綠格子配白領衫,就像一高、一矮的兩個小朋友在聊天….. 把飯用碗倒扣變成小圓臉,淋番茄醬成紅頭髮,菜菜變成長鬍子老公公,或塗腮紅的媽媽….. 而早餐沒有牛奶、雞蛋,只有稀飯,加點切斷的油條與醬油,變得好像比肉鬆還好吃…..這一切讓她領會到,即使沒有物質的享受,豐富的內心,自由的思考,不但是創造的泉源,藝術與生活融合,還可轉化一切。
不過,幼時父親破產,她眼見債主上門搬走一切,經歷大畫家外公突然腦溢血過世,在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又目睹一個建築工人從鷹架上意外摔下,慘死眼前。而自己臉頰開刀留了個疤,往往成為同學取笑,老師修理的對象,加上瀕死經驗,讓她對生死無常,人情冷暖,萌生過度早熟的體驗。遇到眾人奉承尚且不及者不為所動,因已穿透虛偽假相,。
身為長女,她總能體會環境的艱難,母親的辛苦,照顧弟弟、妹妹,協助家務,往往不顧自己,承擔一切。她性格鮮明,堅毅果決,忌恨如仇,理事一絲不苟,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條。在家事課她做的衣服一件是一件,圍巾鉤針細巧活兒,每一樣完成都是精彩作品。她協助擺設畫室裡的靜物時,用色大膽,搭配巧妙。她的廚藝也變成大家的最愛,總是可口美觀,還能不時變換口味與菜色。
當然,她也走過懵懂無知的童年,被同學捉弄回報小拳,母親嚴厲教導,罰跪反省,及一味編織自己的美夢,脾氣彆扭又倔強的青少年期,但母親教她把牛脾氣用到學習態度上。母親一向挺直腰桿面對困境的勇氣,也使她了解自己與「幸運」無緣,必須「花上比別人多百倍多努力,才能得到人家十分之一的收穫。」也因這種「笨笨的努力」,才讓她在往後人事浮動的日子裡,能夠站穩腳步。
生活似乎愈來愈顛簸,熬過一波,又是一波,能耐、經驗略為增長,卻又出現更大的考驗。隨著年紀增長,年輕的忿怨與辛辣,逐漸轉變成接納與溫和,考驗也變成歷鍊,終能沈穩應對。也許,她之所以喜歡運動、打球,參加救國團翻山越嶺,除了鍛鍊體魄,更是為了讓身心經歷另類考驗,挑戰意志力,讓自己有能耐,面對生命只有更無情的波折?
在家耳濡目染,愛畫習畫理所當然。高中畢業後,她希望專攻美術,母親明知那是一條艱苦的路,卻不好反對,結果她考進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美術科,進修中西繪畫、篆刻、書法。身為名畫家的女兒,她必須面對好奇,懷疑的眼光,另眼相待的困擾,承受同學沒有的壓力,也造成性格一樣倔強的母女間,一段尷尬的時期。不過,堅毅的性格, 在筆觸,刀法裡,顯現特別剛毅有神,及斬釘截鐵的力道,而書法剛秀兼具,骨氣逼人,想來也是生活淬鍊所成。
一九七八年第一名畢業之後,至今她參加了六十餘次海內外個展、聯展,曾獲得新聞學會才藝展第一名、中國文藝協會第三十二屆「美術教育獎」文藝獎章。其作品亦曾入選全國美展、青年美術創作展、台北市立美術館「新展望」、當代美展…..等。
或許因為成長於畫室之家,她也自然投入藝術教育的行列,曾任銘傳、世新、社區大學、YWCA 、北市交通局、三軍總醫院、經建會、台視、華視……等繪畫班指導老師,指導國畫、西畫,並於海外的菲華研習營及日本香川短期大學教授水墨畫。現任勝大莊、長庚養生文化村、及快樂畫室藝術指導老師。
一九八零年開始,她應邀主持華視「早安今天」節目繪畫教室、透過螢光幕指導示範國畫、西畫九年。其教學資料亦編輯成「四君子」、「田園樂」、「國畫寫生」等三本國畫教材,由華視出版。
那時她為了準備在電視教學畫兔子,「自找麻煩」買了一隻兔子來寫生。其實從外公到母親到她,三代都十分重視寫生。兒時母親為了畫畫,就曾買過兩隻兔子來寫生,只是兩隻後了變成一堆,變成院子一角的兔子王國。
雖然傳統訓練著重臨摹前人山水,她卻希望嘗試創新的水墨寫生,取材現代生活,並將傳統水墨重視內涵的精神表達,做更豐的呈現。
有一次她看到紗窗上停著一隻蚱蜢,窗外透進夕陽餘暉,就嘗試比較創新的用筆、構圖,膽敢突破傳統筆法與表現,用淡黃色在紗窗外「刷」出幾筆夕陽映射的效果,終於完成了第一張比較滿意的國畫寫生。後來她也「刷」出松樹在狂風中的堅毅精神,或在重疊的飛燕後淡墨僅僅暗示屋宇,而非傳統寫實的亭台樓閣或花木枝幹,呈現一種從攝影激發靈感的現代感。那時父親不以為然,母親卻十分鼓勵,讓她擁有絕對的自由,走出自己的風格。
她亦畫亦寫,不但濃縮累積經年的藝術教學經驗集結成書,出版「鉛筆畫」、「鉛筆畫續集」、「粉彩畫」、「帶著畫筆去旅行」,還在大華晚報、世界日報……等報章雜誌專欄撰文及插畫。其文簡潔直率,不賣弄筆墨,是她人生經驗、歷練的投影,讀之發人深省。
為報紙副刊文章繪製插畫時,她往往得先將文章讀透,然後轉化文字、情節之所傳達,提綱挈領,凝練成筆觸簡要,象徵意味濃厚的意象,這是沒有豐富文藝內涵,紮實素描基礎無法勝任的。
外公、父母國畫西畫都畫,身為藝術世家第三代,她亦兩者兼習精進,成果斐然。她認為國畫、西畫雖各具其妙,心靈層次不同,亦可相輔相成,比如,西方素描可視為一切藝術的基礎,用之國畫,可幫助掌握造型等,而國畫筆觸、意境,亦可融入西畫。
國畫(水墨)與西畫的比較
國畫講究線條,西畫注重塊面、光影。國畫有毛筆運用的趣味,利用墨色及留白,表現出相同的空間感,表達比較簡潔,更注重精神層面。在毛筆的運用上,國畫講究氣勢,從心到手,是氣場的呈現,同時也講究墨色,墨韻,是抽象的,內在的。若握筆像拿鉛筆,就缺乏氣的運用。其實用筆一如駕馭野馬,需心與筆互相契合,不止注重技巧,還是內心文化與氣質的呈現。
不同的文化傳承,呈現不同的美。同樣的是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如果想表達的意念相同,就不過是工具有所差別。中國人用國畫工具,可以表現很紮實的素描,西方自由發揮,則有非常亮眼的呈現。
四君子
國畫的「四君子」就是梅蘭竹菊。
在象徵意義上,梅花在百花凋謝時綻放,無懼冰雪酷寒,代表了堅忍不拔的節操。蘭花生於幽谷而自芳,成為先賢聖哲清高風雅的象徵。竹型態挺拔瀟灑,幹直中空,象徵個性耿直,虛懷若谷的美德。菊花於秋冬百卉凋零之中傲視霜雪,姿態挺拔,品性堅貞,故文人雅士以其清高寄興筆墨。
在實質意義上,透過四君子訓練用筆,可依此經驗,進而發展成各種題材。比如練習蘭葉組合的「交鳳眼」、「破鳳眼」….. 即可避免平行的筆觸、呆板的構圖…..梅幹的表現,不但可以運用到任何樹幹,其表現肌理的「皴法」,也可轉化成水波、雲脈、石紋、明暗。小石放大成山,又可變成山水。因此,透過練習四君子,學習控制毛筆、水分、筆法、構圖,是一切國畫技巧的基礎。
最喜歡的媒材/題材
她認為每種媒材都有它的特色,即使是最平凡不過的鉛筆,雖是最簡單的繪畫工具,卻可纖細,可奔放,變化多端,彈性很大;可以畫 靜物、動物、風景、人物各種題材,也可產生各種動人的效果。
藝專畢業後她重拾鉛筆,鉛筆變魔筆,血液中的叛逆因子融入創作,日以繼夜發狂地畫,畫得瘦瘦的手青筋突起,也以自由,率真的方式,畫出具有時代感新面貌的鉛筆畫,擺脫前人窠臼。
她過去常用粉質粉彩,喜其顏色厚度,後來接觸油性粉彩,可以混色,隨時可停,適合忙碌之時掌握時間,用到對的紙,還可產生豐富的顏色範圍。顏色鉛筆可以做精細的描寫。至於她特別鍾情的透明水彩,則需一氣呵成。所以,在媒材的選擇上,她往往看時間,題材特質而做選擇,從顏色鉛筆,粉彩,水彩,水墨, 到原子筆,什麼媒材都可表現。
透過繪畫,往往可以看見世界,了解自己。
雖然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主題,不過,外面的世界很廣大,她並不想侷限特定的題材,每樣東西都想玩玩看,隨手拈來皆可畫,可寫生、寫實,也可加入自由的想像,超現實的組合,甚至混合媒材,隨機變化。
比如,她最近寫生百合花,即嘗試使用從來沒用過的金屬水彩顏色,並加上顏色鉛筆,完成細部處理。生日那天,她選擇寫生粉紅玩具兔,那是以前覺得太人工太虛假的;不曾考慮的題材,可是,她決定讓自己突破思維的框架,放下過去的傲慢與偏見,以「慢慢包容欣賞年輕心情才有的綺麗風光。」
對繪畫愛好者的建議
她認為繪畫的特質,要有深厚的素描基礎,文化傳承的厚度,及內心的精神力量。
所以,最好先掌握素描,建立紮實的基礎。即如最講究藝術自由的歐美國家,專修動畫動漫的課程,雖以電腦做為表達媒材,對素描、解剖、透視,都有非常嚴謹的要求與訓練。
技巧可以到達巔峰,但不斷練習,永無止境,是非常重要的過程。
技巧人人可學,但內心文化的底藴、素養需要培養,否則,就會缺乏感動力與持久的深度。因此,要為知識、智慧的攝取付出心力,真誠觀察,努力充實自己的內在。
附註:本文部份文字引用張典婉女士的採訪文「梁丹丰、梁銘毅母女檔」,及羊憶玫女士在『婦女雜誌』46 期的採訪「相看兩不厭—梁丹丰、梁銘毅母女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