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琛兒
Kneisel Hall Chamber Music Festival – “美國室內樂的摇籃”
關於Kneisel Hall音樂節:由著名的小提琴家 Franz Kneisel 創辦於1902年,位於緬因州的藍山鎮 (Blue Hill),Kneisel Hall 一直是全美乃至全球水平高的音樂節。當年因為 Kneisel 先生的人脈,許多歷史上赫赫有名藝術家曾任教於此,影響著無數的後起之秀。在經歷了Kneisel 先生、小提琴家 Roman Totenberg、和鋼琴家 Seymour Lipkin 的管理,現任的音樂總監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的 Laurie Smuckler 教授。其他任教的音樂家也可謂是舉足輕重,大部分來自於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教授。我自己的老師 Ronald Copes 已經在此任教超過30年了。
每年 Kneisel Hall 從六月中開始,一直到八月中,分為兩個學段。音樂節只排練和演奏室內樂。被錄取的學生大部分是在校的大學生,每人會同時在一個學段內分配在至少兩組重奏組,每個學段的最後會公演一次,有一些重奏組還會到當地教堂、敬老院等場所義演。教授的授課是每週兩次,排練是每天每組規定一個半小時。但是因為音樂會通常都在分配到曲目和組員的兩周之後,所以從早排到晚是 Kneisel Hall 的常事。在這裡的琴房幾乎從不會空著。
十月份的紐約已經步入了冬天,寒風習習。氣溫的驟降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就好像今年的秋天從未到來過。大街上人們都已經裹上了羽絨服,地上的落葉被寒風席捲著不見了蹤影。雖然此時的我正踡縮在厚厚的被子里取暖,但每當我回想起夏天在緬因的經歷,還是會懷念它的涼爽,清淨,浪漫,和一點與夏天不太相符的寂寞。
今年六月,我從中國南方近40度高溫的熱浪里起飛,經過了十二小時的飛行和八小時在紐約機場的中轉等候,終於在只有十幾度的緬因州降落了。迎面涼爽的微風拂去了我的疲憊,與同去音樂節的同學匯合也使我重拾了精神。緬因的機場當然不像肯尼迪機場一樣大,這個鎮上的人口也比紐約少得多,在出機場的那一刻我深刻地體會到什麼是″耳根子清靜了″。
整個緬因州就是一個清淨的度假勝地,而音樂節的營地更是遠得不知所蹤。從機場開車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到達營地,Blue Hill. 這個小鎮上的居民幾乎都互相認識,而且 Kneisel Hall 這個夏令營在當地無人不曉。所以在音樂節開始的第一天,Director 就友好地″告誡″過我們:″要對人有禮貌,小費要給足,因為我到處都有′眼線′″。
自從她接管 Kneisel Hall 屹今將近30多年一直生活在這個小鎮上,加上居民之間的交往頻繁,Director 確實是她所描述的那樣神通廣大。事實上這個小鎮上的商店餐廳並不多,大家的娛樂活動也很基本,唯一一次全鎮居民幾乎都出動了就是美國獨立日那天放煙花,大家都拖家帶口地聚集到公園裡,大部分人還把野餐那一套吃食和裝備都帶來了,讓我不得不覺得這種全家人都參與的娛樂節目是已經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曾發生過的了。
我們每天的時間都被排練和上課充斥著,因為每個人會同時分配到兩組重奏組里,而且拿到曲目兩周后就有演出,所以大家都像是朝著目標衝刺:只知道前方,管不了那麼多。因為緊張的課程和無休止的排練,大家的身體都有輕微的皮肉傷,有些甚至嚴重到筋骨拉傷。加上在課餘時也沒有什麼娛樂節目可以讓我們分散注意力,有許多同學開始埋怨這裡單調乏味卻又緊張到窒息的生活。
而我恰恰相反。我特別享受這一切,以至於至今回憶起來都覺得那段時光是不可複製的純粹和浪漫。除了在琴房,我從未在一個只和音樂有關的環境下浸泡過那麼久;我周圍的人只談論藝術,雖然很多時候近在咫尺的音樂會所帶來的壓力迫使著我們不得不研究音樂。大家也都有不同程度地受傷,但為 了 一次次激情的演奏和″火花四濺″的排練。也許那些皮肉之苦和生活枯燥的重複是音樂揮舞著的鞭子 、讓我們通往藝術和自由。我很享受地在這純粹的環境下創作,雖然也會因為曲目的艱深和大家精湛的技藝而感到壓力,但這辛苦絕不是被禁錮在牢籠里所發出的哀嚎,而像是運動過後揮汗如雨的瀟灑和滿足。
這種對音樂純粹的奉獻被其中一次 Faculty Concert (教師演奏会) 演繹得淋漓盡致。演奏的曲目是舒伯特的C大調弦樂五重奏,又稱 ″Cello Quintet″. 這首無人不曉的經典是舒伯特在死亡前所作的幾首樂曲之一,也許這也是他離藝術最近的一次創作經歷。不僅僅是因為它的創作背景,更是因為第二樂章所有的獨特的 intimacy(親切), 它經常被彌留之際的人要求播放,以陪伴他們在病榻中度過的最後時光。這麼一首不尋常的,探索著生命和死亡的藝術作品是經典之中的經典,而且舒伯特的作品本來就是要求演奏者具備最嫻熟的技巧和巧妙的品味,所以它也是音樂家們畢生都會探索和演奏的作品。
當晚演奏的老師,包括我自己的專業課老師,平均年齡都在60歲以上。他們的演奏雖不能說是輝煌的成功,卻是一種在唱片裡不曾出現的″年歲″的沉澱。因為年邁,他們大都已不在演奏的最佳年齡,精力也不能和自己的學生相比了,導致在演出過程中出現的失誤頗多。然而藝術的魅力所在從來不是因為它的完美,很多時候是因為它體現出了藝術家的閱歷、品味、和人生的體會而顯得獨一無二。
這次失誤頗多的演奏卻是我聽過的最感人、最符合此曲的演繹。也許是因為跟前輩們的朝夕相處、以及我的老師的言傳身教,以至在聽他們演奏的時候更能懂他們的藝術口吻和習慣。我可以在音樂中辨認出老師的口吻,聽起來像極了每次課上老師為了啟發我而吟唱出的那些扣人心弦的旋律。在演出結束后,大提琴家 Joel Krosnick 宣佈這將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公開演出這首C大調 Cello Quintet。 也許是一個音樂家對音樂和藝術所能做的最浪漫、最忠誠的事了。
對我而言,夏天就是個自由放縱的季節,而在 Kneisel Hall 發生的一切都和夏天一樣,自由自在地在藝術的海洋中暢遊。雖然我也明白夏天不會永遠停留,可是 Kneisel Hall 讓我品嘗到的短暫的純粹將會是一生趨使我追求藝術的動力。